李白道:“何以見得?”
裴羲嵐努力把腦袋往前伸,但只能從上方看到滿地垂楊金縷,還有他秀麗的鼻尖和長長的睫毛。她再往前伸了一些,樹枝卻晃了一下。她嚇得後縮了些,按住胸口。那紫袍大臣又道:“太真道長尚未傾心於陛下,若用昭君,恐陛下自比漢元帝,錯嫁美人而感不快。昭君飛燕均是漢宮絕色,昭君高潔,飛燕豔冶。加之飛燕擅舞,受成帝專寵,似乎更適合此情此景。”
“足下思慮周全,佩服。”李白思索片刻,無奈道,“自應天子召入翰林,便有不少官員刁難李某。以前只想大丈夫應立不世之功,卻未料廊廟之上,步履維艱。幸有邢卿幫襯,實在感激不盡。”
聽見“邢卿”,裴羲嵐耳朵豎起來。果然是邢少師。邢逸疏又道:“李供奉得聖人寵信,又心直口快,自然會招惹妒能害賢之人。以後說話也謹慎一些,以免牆有耳,伏寇在側;樹有眼,懸賊在上。”
李白無意識抬頭看了一眼,剛好與裴羲嵐來了個對望。裴羲嵐驚得舌橋不下,李白更為誇張,扔酒盞而大叫一聲,指向裴羲嵐,嚇得她狠狠打了個哆嗦。這哆嗦一打可不好了,聽見樹枝咔嚓一響,她臉色變白,抱著樹枝掉下來。降落之中她掙紮無用,眼見就要飛仙下凡臉著地,嚇得閉眼伸手去抓障礙物。邢逸疏伸出雙臂,把她穩固地接在懷中。至始至終,他不曾抬過頭,腳步也沒有挪動一寸。
裴羲嵐小心翼翼地睜開眼,嚇得烏龜般縮起了脖子:“桃,桃花……”言猶未畢,一雙美麗卻冰冷的陰陽瞳仁進入眼簾。與他如此近距離地接觸,目光相撞之時,一種極為熟悉的悲傷之感湧入心頭,讓她覺得相當依戀,似與此人曾經相愛,萬般纏綿;又覺得分外絕望,似已與這人恩情兩絕,誓不複見。而後,視線模糊了一下,盈滿了淚水,有人強迫她哭一般。記得玉環姐姐曾經說,嵐兒,你可有對人一見鐘情過,分明沒見過幾次,卻會感到心痛,好似你們已認識了幾生幾世。她當時還笑玉環姐姐太瘋癲,尋常凡人看不穿。可是,現在這是……
邢逸疏微笑道:“裴幕僚若有話要說,可否先從邢某身上下去?”
這才意識到她正縮在他懷裡,兩人中間還擱著樹枝的殘骸。她立即從他身上跳下來,連退幾步下拜道:“邢少師、李供奉萬福。”她清醒了些,方才的傷感也煙消雲散。究竟發生了什麼,為何每次遇到邢逸疏,都會有這樣奇怪的感覺?
“免禮。”邢逸疏靜靜審視她少頃,“你為何在此偷聽?”
“閑的嘍。”
李白道:“先前我都沒機會問裴幕僚,你年紀輕輕便當了陳公的幕僚,真是本事。可讀過兵書?”
“經子史集,品竹調絲,只略知皮毛。揣奸把猾,尖酸刻薄,卻樣樣精通。如此,幕府足以。”
邢逸疏道:“伶牙俐齒。”
此時,皇家的船隊臨近岸邊,李白見狀,向邢逸疏拱手道:“陛下回來了,先走一步。”
邢逸疏正準備跟過去,裴羲嵐伸出胳膊,攔住他的去路:“邢少師慢走。我有一故事,或許和邢少師有關,邢少師可有興趣?”
邢逸疏轉過頭來,看向她。冠纓順著他臉頰在下巴下繫了結,勾勒出雅緻的臉部輪廓,卻配了不屑一顧的笑意。她一臉志在必得:“十年前,我在洛陽繪桃林仙人圖一張,而後一模一樣的桃花仙人便出現了。那仙人長眉入鬢,臉若桃花,巖巖乎如孤松獨立,濯濯乎如春月輕柳,軒軒乎如朝霞高舉,飄飄乎如遺世獨立。如今的邢少師,彷彿便是那活神活現桃花仙。不知神如桃仙的太子少師邢郎君,可是當年的桃仙本人?”
邢逸疏良久不言,裴羲嵐正感到有那麼一丁點兒捉急,他嘆了一口氣:“這世上怎會有這樣死纏爛打之人。裴羲嵐,你是屬王八的嗎?”
裴羲嵐嘿嘿一笑:“不怕賊偷,就怕賊惦記著。”
“……有這麼說自己的?”
裴羲嵐眨巴著眼道:“那你到底是不是桃花大仙呀?”
“凡夫俗女,果真愚昧!”
這聲音雖然渾厚有力,卻不是邢逸疏發出的。裴羲嵐呆了一下,心神未定地往四下看。還沒找到源頭,那聲音又繼續道:“一直桃仙桃仙地叫,聽上去就像個散仙,真是不識抬舉!你可知你在和誰說話?”
邢逸疏道:“河泰,不必多言。”
裴羲嵐終於找到了說話的“人”,那竟是他們旁邊的石獅。她彎下腰看著它:“這,這石獅竟會說話?”
“放肆!吾乃雨神河泰,不過暫化身為石。”
“曲江池真是人間聖地,連石像都有仙寄住。”裴羲嵐很錯愕,看看一臉平靜的邢逸疏,“那河泰大仙,請你告訴我,邢少師若不是桃花大仙,那是什麼仙?”
這大概便是瞧見狗嘴拼命吐象牙的滋味。石獅哭笑不得道:“什麼桃花大仙,邢少師真身是朱雀天太微垣的太微仙尊!連你們成了仙的黃帝軒轅氏見了他,都要恭恭敬敬的,你這態度真是……”
“竟是仙尊。”裴羲嵐喜出望外地看著邢逸疏,卻難免回想到了多年前的夢。
邢逸疏連正眼也沒給她一個,便轉過身,綽綽有裕道:“多言無用,她聽不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