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日,子簫慎重地把羲嵐叫出來,說他一個舊友回到了太微城,要為她引薦。難得見他如此態度,羲嵐好奇地問是誰。他只說是一個喜愛遊歷山水卻足不出戶的人。這句話好生矛盾,羲嵐頭腦發昏,決定跟他去赴會了再說。
不管過了多少年,那一日的場景都記憶猶新。因為仙界所有城鎮都限了最低飛行高度,她與子簫騰雲駕霧來到太微城門前,便步行前進。不過子簫是穩步前進,她因方飲小酒,淩波微步,時而輕飛,時而落地。朱雀天春夏長、秋冬短。那個初夏的早晨,又恰好飄了些桃香小雨。雲裡仙城,雨中春樹,鸞鳳翺翔長啼,群仙來來去去。在石砌的高大城門前,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一棵桃樹下的背影引起了她的注意。那少年白袍曳地,長發及腰,渾身上下最值錢的東西只有一塊玉,也只能頂她半幅畫的價,但不知為何,她忍不住放慢飛行速度,盯著那背影看。其實不光是她,途經城門的行人也都忍不住多看他幾眼。只聽子簫喚了一聲“逸疏”,少年便半側過頭來,後慢慢轉過身子。與此同時,羲嵐正巧從低空中落下,七星綢帶輕飄飄地落在她的羽裙兩側。
與那人四目相交的剎那,羲嵐呆住了。
子簫走上前去,拍了拍少年的肩。短暫問候後,他轉頭對羲嵐道:“羲嵐,這是逸疏,我最好的朋友。我素來當他是親兄弟。”
子簫是仙之名士,因為他的到來,偷瞄逸疏的人不再躲藏,光明正大地向他們仨人投來好奇的目光。羲嵐卻很震驚。這人分明就是她的老朋友,老冤家,搖光神柏……不對啊,他不是被她一爪推下搖光山了麼?
“在下逸疏,字子安,見過北落仙子。”語氣雖客氣,嘴角也是揚著的,但逸疏的笑遠不同於子簫的清雅之笑,不但讓人感覺不出愉悅,還帶著一點銳利。
“你你你……”羲嵐指著他顫聲說道,半晌說不出句下文。
子簫看看羲嵐,又看看逸疏:“怎麼了?”
“大抵是勞煩子簫兄費神為我引薦這位姑娘了。”逸疏笑意明顯了些,“羲嵐是我的舊識。”
進入城中酒肆坐下,逸疏言簡意賅地向子簫說明來龍去脈,把一個糾纏一個神煩解釋成了他“堪託死生”,把她的靠山吃山、靠水吃水解釋成了“唇齒相依”,聽得羲嵐目瞪口呆,幾度被酒水嗆到。想他與自己冤家了千年,什麼也沒被她影響,唯獨學來了她一招半式的不要臉。經過一下午的促膝長談,她總算明白這棵樹為何堅持離開搖光山:兩千多年前,他打從在搖光山上發芽,日日夜夜閑得無聊,養成了觀星的癖好,後竟與日月星辰通靈,習得了個對六界之災未蔔先知的本事。他不論如何都要化身為人,是以看見碩大魔星降世,才離開搖光山斬妖除魔去了。
好夢甚美,現實甚慘。盡管逸疏心繫天下,盼以光芒沐浴蒼生,但他由神柏幻化而來,在仙界沒後臺沒背景,找不到施展抱負的出路。他不肯接受子簫的幫助,向上仙自薦又總因馬屁拍不到位碰釘子,所以風塵碌碌這麼久,到現在也還只是一介布衣,還被不少對手嘲笑。羲嵐聽後萬般感慨,好在自己是個姑娘。不管位居高低,姑娘沒抱負都不會被人笑。而男子不同,若像子簫那樣身處高位,又曾有過一番作為,寄情書畫那叫有閑情雅緻,淡泊名利。但身處低位,有抱負叫好高騖遠,沒抱負叫窩囊廢。逸疏這樣的有志青年自尊心又強,不肯接受恩惠,多半會被自己鬱結死。想她不過是纏著他的菟絲,還什麼都沒做呢,便已經是靈仙了……由此,她總結出兩條人生真理:第一,當姑娘好,是真真好;第二,做人嘛,開心就好。何必瞎折騰呢?
從這一日開始,羲嵐和逸疏也成了朋友。認識逸疏久了,她懂總算琢磨透子簫那句“喜愛遊歷山水卻足不出戶”的意思:愛遊歷山水,是指他重視生態,喜歡與大自然接觸。而足不出戶,是指他比較宅,有社交障礙,不喜歡跟外人打交道。所以,她經常與子簫單獨見面,也經常與他倆一起見面,卻極少與逸疏單獨相處。逸疏這木頭也確實是根木頭,羲嵐跟他對話總會有那麼點不對盤,或被他幾句話堵得啞口無言。打個比方說,她的大作頗受市場歡迎,當著他倆嘚瑟道:“最近我身價不錯啊。”子簫會說:“真不愧是北落仙子。”逸疏卻若無其事道:“聽聞最近豬肉又漲價了。”
另外,羲嵐一直認定,一位合格的仙女得纖纖如柳,飄飄如雲,體重數字一定不能太大。所以,她很注意身材,為此甚至願意少喝點酒。有段時間她去鬼宿旅行,一路胡吃海喝,但也累得要死。回來後她發現自己變重了,跟子簫、逸疏碰頭時隨口說了一句:“為何出遠門回來反而比之前胖了呢,奇怪……”
子簫道:“說明這次出行你玩得很是盡興,而且外表看不出變化,不必掛心。”
逸疏道:“因為你吸收了天地之精華。”
羲嵐道:“呵呵,那逸疏這樣苗條,可是釋放了太多精華?”
聞言,子簫沉默了。逸疏臉紅了,說她無恥。她只覺得先撩者賤,她不過還嘴,他才無恥。而且,逸疏確實把她刺激到了。她很快瘦了回來,並若有若無地在他們面前顯擺:“最近我好輕呢。”對此,子簫會說:“難怪最近人們形容一個女子頗有姿色,都會說‘嵐腰掌中輕’。”她正被誇得飄飄然,逸疏一句話又把她拉入了谷底:“本來可以多漲幾兩錢,何必把自己弄那麼輕。”
每次遇到這種情況,羲嵐都會想,兵無常勝,不如忍之。但逸疏沒這麼大度,最後一定會惹得她跟他鬥嘴鬥到天昏地暗。逸疏不像她與子簫那樣愛吟詩作賦,但口懸河漢、舌搖山嶽之力,卻一點也不比她弱。她快氣死了,跟子簫告狀,子簫卻說,逸疏年輕不懂事,不必與他計較。年輕年輕,他哪裡年輕了,明明比她老一千多歲,卻從來不知讓著她點。她想,還是子簫好,溫和卻不乏姿態,與他結交是如飲醇酒,令人不覺自醉。
羲嵐、逸疏、子簫經常三人行,過得還算滋潤。時有羲嵐的小夥伴兒們發出羨慕的感慨,說羲嵐你何德何能,與兩個濁世仙公子日日結伴而行。羲嵐覺得這是謬論。濁世仙公子是子簫,必須不是逸疏,因為逸疏嘴太不饒人。揹著好友批判他自然不好,她只淡定地肯定了子簫好看的說法。小夥伴兒們都大驚失色,紛紛維護逸疏:
“你不覺得逸疏也很好看?逸疏是美男子好麼,無須任何錦衣華袍裝點,都美得跟畫裡走出來似的。”
“子簫長得太漂亮了,有些陰柔,我是姑娘跟他站在一起都會有些自卑。逸疏不一樣呀,雖然長得俊逸非凡,卻很有男子氣概。”
“呀,你既然不覺得逸疏好看,那也別暴殄天物了,把他讓出來給姐妹們分享。”
“不過逸疏雖然仙階不高,看著卻很難接近。你說他會不會丟臉色給我們看啊……”
“是呢是呢,上次在當鋪遇到他,我都不敢跟他說話。”
之後,她們不怎麼考慮羲嵐的感受,自行將話題從“逸疏好看”轉到了“如何接近逸疏”。羲嵐的審美也因此受到了沖擊。她承認,逸疏是有一張五官極為端正的面容,可這能掩飾他的重大性格缺陷麼?一個總與她對著幹的人,再是好看,也讓她察覺不出來。
不過,木頭脾氣不怎麼好,心卻也不怎麼壞,最起碼他對孩子和幼獸都特別溫柔。一次她與子簫去他家中拜訪,他在門前小心地抱著一隻受傷的白貓,過去詢問,才知它被人遺棄在此。現在小貓瘸了腿,眼睛都沒法完全睜大,卻微微張開粉色的小口,嗚嗚叫著,像在哭一樣。羲嵐心疼得心都快化了,逸疏卻比她還焦慮,翻箱倒櫃找遍藥材,施展法術為它治療。從這一刻起,這只貓成了主子,羲嵐和逸疏成了奴才,每天忙裡忙外就是為了照顧它。逸疏生活清貧,只能用法術為它治療,羲嵐則是在外賣畫抓藥,把最好的靈芝仙草都奉獻給了主子。子簫見他們難得相處愉快,便多留些空間給他們,未參與養貓一事。他倆獨處的時間變多了,也變得更有默契。經常到他家拜訪,羲嵐發現,原來逸疏那麼宅不是因為不愛交友,而是因為他忙著懸梁刺股。他的書房比臥房大四倍,塞滿了史籍兵書、神仙列傳、策略散文、治世通鑒。他一半的時間用來讀書,一半時間用來鑽研仙術,難怪沒精力參與她與子簫的詩畫閑情。想想自己書房不比他的小,她的書架上裝的卻都是文學作品,她覺得自己與逸疏真是兩個世界的人。只盼逸疏有一日能施展才華,才不負他如此辛勤。
盡管如此,羲嵐還是堅持認定毒舌影響儀容,直至一個秋日下午的到來。
那一日,楓葉燒紅禪月湖畔,黃金桂子十裡飄香。羲嵐途經禪月湖,見水明如鏡,扁舟無數,許多人臨湖放風箏,舞了漫天彩色旌旗。岸邊有熱鬧的書攤、畫攤、紙鳶攤,有才之人喜歡在攤鋪上紙筆,臨湖寫詩作畫,再把字畫粘在風箏架上放飛。見仙女們提著線軸飛入水上空中,穿雲越霧,身影在湖面靜移,時隱時現,羲嵐也有些手癢癢,想去繪一幅圖玩玩。走著走著,她看見了一個書攤前逸疏的背影。她有些驚喜,正想上前去打招呼,卻發現他旁邊還圍著四個同齡少年。
一個瘦高少年面帶嘲色道:“小白臉,你以為自己是個小白臉,有幾個姑娘喜歡便忘了自己是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