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百年也能朝生暮死?那凡人這幾十年的人生……裴羲嵐目瞪口呆,搞了半天,在邢逸疏眼裡,她連只蟲都不如。她道:“那他倆便註定悲劇嗎?”
“興許還有緣在輪回中重見罷,誰知道。氏族不同,還是各自一家為妙。所以,除了河泰,尋常仙族也不會愛上凡人。凡人朝生暮死,仙有南山之壽。河水盡,不東流,如何結為夫妻?”
真不是錯覺,在邢少師眼中,她就是隻蟲。裴羲嵐眨了眨眼:“那是因為河泰的情況特殊,若不是無法幻化為人,他與阿妮蠻最少還能相處五十年。”
邢逸疏輕輕一笑:“五十年在你們聽來很久,是麼。可是對我們而言,不過薤上露水。當你見過日月輪換數以千計,還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愛上一個凡人麼?”
“我聽說很多仙人都是凡人修煉而成的。”
“沒錯,淮南華子期,齊人樂子長,都是羽化昇仙的凡人。但一旦他們決意脫離凡世,便不會再與凡人有所瓜葛,包括他們的父母。人仙殊途,終無法成正果。”
她笑了笑:“奇了怪了,河泰明明告訴我,你娶了一個凡人愛妾,還與她恩愛有加,把你的正妻都冷落了。”
邢逸疏滿目不可置信:“河泰把這些事都告訴你了?”
她也被自己嚇了一跳。因為通常與人閑談時,她的習慣是點到即止,很少因為好奇打破砂鍋問到底。她本想把話再圓回來,邢逸疏已望著遠方,聲音漠然:“這都是我的私事,與裴幕僚無關。”說罷朝河泰消失的方向離去。
裴羲嵐只覺得心中微微刺痛。不知是為河泰,為阿妮蠻,還是為了自己心中一個剛被斬斷又微不可聞的“或許可能”。
不過,她並沒有太多時間去整頓自己的心情。
是年,裴耀卿奄然離世。頂樑柱現已坍塌,裴家和楊家都很焦慮,把希望放在最後一人身上。裴羲嵐看見楊玉環以淚洗面,憂傷卻也不知為誰,逐漸明白了邢少師所言“人仙殊途”之含義。裴耀卿下葬那一天,她身披孝服,親眼目睹不久前還騎馬與自己調笑的叔叔身體變冷,親眼目睹一代名臣終歸塵土,家人們卻忙著應對動蕩的局勢,連悲傷的時間也抽不出來,唯一的感慨也確實是,人生有期,有如薤露。
天子是潮流帶動者,不僅僅表現在他捧紅的人身上,還表現在當朝的宗教、文學、稱呼、風俗上。大唐開國以來,皇帝便多愛道教,李隆基更把這種熱愛推到了頂峰,他給莊子娶個新名兒叫南華真人,文子為玄通真人,列子為沖虛真人,連搶個老婆都要叫太真道長。當朝詩人作詩也都喜歡寫道教風,若在行文中不加點青鳥赤松、仙桃金灶、雲君銀臺,都顯得不夠有腔調。因此,遊仙詩大神李白最受寵,何足怪乎。除此之外,連詩人隱退江湖都要選擇比較符合時興品味的方式,也就是度為道士。天寶三年,賀知章隱退就選了這種禁慾的高品味方式。不過這之後兩年,他就被杜甫無情地拆穿愛酗酒又影響市容的真相。
杜甫這人什麼都好,為人厚道,憂國憂民,就是不懂含蓄既美,總在作品裡揭人老底,太犀利。古今華夏文人大部分有個癖好,若文風受到甲的影響,他們決計不會怎麼提甲,反倒要大肆吹捧乙,以此聲東擊西,拉高自己的腔調。對李白而言,那個乙就是謝靈運,“謝公宿處今尚在,淥水蕩漾清猿啼”“腳著謝公屐,身登青雲梯”“吾人詠歌,獨慚康樂”“謝客臨海嶠,嚴光桐廬溪”,謝公在他的作品中無處不在,貌似真愛,少有人知他的甲其實是鮑照。但他藏來藏去,都沒躲過杜甫的法眼。杜甫寫了一首詩,又無情地揭穿了李白文風俊逸如同鮑照。也難怪他孜孜不倦地向李白告白,“落月滿屋樑,猶疑照顏色”這樣充滿龍陽氣息的句子都寫出來了,也沒有得到李白太熱情的回應。這事情告訴人們,做人不能太耿直。
賀知章告老還鄉,李白特地寫了詩送他,怎知僅過了倆月,自己也被賜金放還了。離京之日,李白在朝廷的新識舊友、文人騷客,都一一到長亭與他送別,嘆他是八鬥之才遇上了萬斛之恨。他舉杯痛飲中,寫下了一首跌宕起伏的《行路難》:“金樽清酒鬥十千,玉盤珍羞直萬錢。停杯投箸不能食,拔劍四顧心茫然……”
作為李白的多年老友,裴羲嵐自然不能錯過這一環節。都說送別有四寶,長亭、楊柳、美酒和芳草。由此可見,裴羲嵐頭插柳,手拿酒,來到被芳草包圍的長亭裡尋找李白,是多麼有誠意的事。李白應名應景地穿了一襲白袍,與眾人道別之後,和裴羲嵐共飲一角酒:“裴小娘子,你我一見如故,卻難得見上幾次。真正碰了面,又總讓你撞上我的窘境。這回也是一樣,唉。”
“無妨,在我耶耶心中,太白是謫仙降世,這已經影響了我大半輩子,到現在我也只當李郎是謫仙。”
李白呵呵笑了兩聲,遞給她一疊彩箋:“我作了一首詩,贈予我自己,也贈予小娘子。”
“多謝李郎,我可否拿它與我耶耶分享?他若能讀,必然高興壞了。”
“一紙鴻毛,何足掛齒。既已送給你,便是你的東西,你可隨意處置。”李白又微微一笑,他喝多了酒,望著裴羲嵐的眼略寫了醉意與感傷,“但願此去一別,千裡之外,魚雁能為我送情。我的長相思,始終在長安。”
李白辭去以後,裴羲嵐拆開信看,原來是《行路難》的後兩首:
大道如青天,我獨不得出。
羞逐長安社中兒,赤雞白雉賭梨慄。
彈劍作歌奏苦聲,曳裾王門不稱情。
淮陰市井笑韓信,漢朝公卿忌賈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