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且起來吧。”段太后淡淡地道。
景硯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,撐著厚實的地毯想要起身,不成想腦中“嗡”的一聲響,她微一趔趄,險些暈眩。
雲睿的目光一刻都沒離開過她,見她身形一晃,下意識地便要衝過去扶住她。手上一緊,方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被段太后攥著。
段太后掃過雲睿急切的臉,又睨了一眼景硯蒼白消瘦的臉,心內惻然,暗歎一聲造化弄人。
搭著繡墩的邊,景硯坐定。她自幼博覽群書,於醫道也是略通一二,知曉自己這是奔波勞累氣血虧空所致。然而此刻大廈將傾之際,哪裡顧得上這些?
“母后以為那相王之子如何?”景硯急切地問。事關江山社稷,她不敢含糊。
段太后猶自看著雲睿,不知想著些什麼。
“那孩子看著倒還憨厚……”
相王宇文廣是哲兒的叔輩,不過而立之年,兒子都已經十歲了。可憐她的哲兒連個後人都沒留下便撒手人寰……想及此,段太后悲從中來。
她強自壓抑下哀痛,深吸一口氣,審視著景硯:“哲兒……哲兒和你成親三年,難道就沒對你提及過……身後……身後事嗎?”
言畢,段太后的舌尖再次泛上了苦澀。
景硯一頓,也是心內酸楚得很。她怔怔地看著雲睿,半晌才道:“陛下……陛下提及過……”
段太后心內瞭然,微微頷首:“那便如此吧。”
景硯猶自不敢十分確定:“母后的意思是……”
段太后不耐煩道:“你不是自來聰明得緊嗎?”
景硯被她冷言冷語拂得面上尷尬:“但憑母后做主。”
“少來!”段太后冷言道,“你連儲君都接到宮裡了,儲君的服色都準備得如此齊備,還讓哀家做什麼主?”
景硯臉色微變,忙道:“陛下……陛下昔日曾言道,‘孝懷太子當年冤屈太大,這江山本就是該當他坐,朕百年後自當還政與他之後人。’”
段太后冷哼道:“什麼‘該當他坐’?這天下本就是能者居之!哀家當年若是如他這般想……哎!不提也罷!”
她說著,理了理雲睿的衣襟,看著那張白淨小臉,還有那雙盯著自己的晶亮眸子,緩言道:“雖說如此,可這大周的江山,畢竟是太|祖、高祖皇帝打下的,自然要太|祖的子孫來坐。那宇文廣是什麼人?吳成烈王的後人。若非那宇文儀當年識時務,助高祖平了宇文信之亂,如今相王小子還不知道在何處呢!”
景硯微凜。她自然知曉本朝初年的諸般往事——
吳成烈王宇文嶽乃太|祖宇文泰胞弟,當年隨太|祖起事,推翻前朝楊氏暴|政,又征伐有功,被太|祖封為吳王。不料,英年早逝。太|祖痛惜,賜諡號“成烈”,是為“吳成烈王”。又念其大功,除嫡長子宇文信承襲吳王封號之外,又賜其庶子宇文儀襄國公封號。
不想高祖持國年間,宇文信自恃功高,竟是質疑起高祖以女子之身執掌天下的資格來,遂圖謀取而代之。幸而高祖英明,早發現其有不臣之心,遂先發制人,與其庶弟宇文儀裡應外合,一舉剿滅宇文信及其同黨。宇文儀經此一役,建立大功一件,被高祖授以“相王”封號,子孫沿襲至今。
因著此事,宇文儀的名聲譭譽參半,褒者贊其“大義滅親,助高祖皇帝一臂之力”,貶者多是私下言論,說其“早就覬覦嫡兄權勢,不甘其下,索性來個賣兄求榮”。
無論評價如何,“兄弟相殘”四個字終究是逃不掉的。而大周朝建立百年間,皇家、宗族“兄弟相殘”似乎是一個跳不出的魔咒,隔若干年便要發生一次,至遠可溯及到民間傳言的高祖逼迫太|祖讓位與己的泰和宮之變。此是大周皇家第一隱事,無人說得清楚。加之高祖少年時以女子之身征伐天下戰功赫赫,為萬民所敬仰;即位後勵精圖治,挽國家於危瀾之際,“景祐盛世”讓百姓日子過得富足起來,於是這段隱事也漸漸被歷史淹沒,鮮有人提及了。
不過,大周朝皇族百年來的血腥相殘、諸多事變使得宗室子孫稀落也是個不爭的事實。
想到這些往事,景硯的心思一沉,她不由得憐惜地看著雲睿:這小小孩童,便要捲入這波譎雲詭的朝堂之中,不知等待她的是什麼。
雲睿猶自懵懂無知。她聽著段太后與景硯的對話,似懂非懂,小腦袋瓜已然不夠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