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當然知道,自己為什麼會忽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。
不管方才他如何費盡心力,努力維持著一個厲害少奶奶的樣子,卻在眼下要走進這間黑沉沉的臥房時,心有餘悸。
因為秦淮忽然間覺得,這間房子裡面,實在是有太多和鐘仁有關的鮮活印跡。
而這種滿是鮮活印跡的感覺,如果對一個摯愛丈夫、留戀亡夫的寡婦來說,也許是求之不得的事。但是對於秦淮來講,卻恰恰相反,鐘仁的印跡越鮮活,越讓他抗拒走進那扇月光下有些陰森的房門。
而這工夫,如果鐘信住的地方能離自己近一點,或許心裡頭,便能感覺穩妥些。
他似乎突然忘記了,這個自己莫名想要靠近一點的人,明明是更應該害怕的那個。只不過或許在他的潛意識裡,一個活著的敵人,總要比一個死去的人,能讓自己更安心一些。
鐘信已經端詳了他半晌,見他對著臥房發怔的表情,似乎察覺到了什麼。
“我住在東跨院那間偏廈,離嫂子這間正房算不得很遠,嫂子若有事,便喊菊生來叫我便是。菊生年歲小,便住在嫂子廂房這邊,嫂子有事盡可以叫他的。”
秦淮點點頭,深吸了一口氣,終還是推門進到了房間裡。
幾天沒有人住過的房間裡,有一股散不去的腥濕和潮氣。
秦淮飛快地按亮了客廳的燈,剎時間,掛著鐘仁長衫的衣架、一邊躺椅上的水煙、尤其是他素常翻看的幾本豔情書籍,扔在床頭上,無一不在提醒著自己,那個陰鶩變態的鐘家大少,曾經在這個房間裡,讓自己每天都在小心翼翼,日夜提防。
秦淮深深吸了一口氣,走到紫檀木大床前,剛想在床邊坐一坐,卻忽然想起那日在家廟被關押在空屋子時,曾經做過的那個惡夢。
夢裡的鐘仁便是在這張床上,七竅流血,掐著自己的脖頸質問自己,究竟是不是自己和鐘信要了他的性命。
那畫面是如此的鮮活,讓秦淮在空蕩無人的房間裡,忽然從一根根頭發絲裡冒出了細細的汗珠。
他只覺周圍的一切像是都忽然間變得逼仄起來,每一樣和鐘仁有關的東西,好像都在夜色裡不斷向自己逼近。他感覺心越跳越快,整個人也越來越緊張,終於挺受不住,拔起腳來,幾大步便跑出了房門。
門外一彎冷月,寂然無聲。
秦淮深深撥出一口長氣,月光下,四周的奇花異草散發出陣陣清香,讓他原本恐懼的心情,慢慢沉靜下來。
他順著院中的小路,有些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,不時有不知名的香花在一邊的瓷盆裡開放,引得秦淮偶爾駐足片刻。
不知不覺,他順著一個月洞門走到了主院之側的跨院裡。
那跨院離秦淮所住的正房倒也算不上甚遠,只是隱在後面,倒也小巧清靜。
秦淮心裡還在回想著方才發生的事情,也在糾結自己忽然間給下人一個下馬威,到底會不會有些操之過急。
不過,當他想到會客廳裡鐘義志得意滿的神情,又想到鐘秀花言巧語下,卻急忙安插在自己身邊的貼身丫頭,秦淮忽然停住了腳步,站在一株氣味異常香甜的花樹旁,深深吸了一口那樹上傳來的香味。
這一刻,他覺得自己無需後悔,畢竟在這深宅大院之中,一個沒了丈夫庇護的孀居寡婦,就像這滿院的繁花一樣,若要自保,便須帶刺!
秦淮正站在那花樹旁暗暗思慮,一邊的廂房裡,忽然走出一個赤著上身的男子,他大概剛剛在房內擦了身子,此刻夜深人靜,便只穿著粗布長褲,挽著褲腿,踩著布鞋,精壯的上半身上還隱約可見細碎的水珠。他手裡拎著一把裝滿水的噴壺,徑直走到那棵樹前,對著一樹花枝便噴了開去。
“哎呀!”
忽然被噴了一身水珠的秦淮失聲叫了出來,一邊的男子愕然一怔,目光一凜,兩大步便從樹的另一側繞過來。
待到看到眼前被自己噴了一身水珠的人竟是秦淮,不由脫口道:
“嫂子,怎麼是你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