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記事起至今,他沒遇見過重大到足以扭轉人生的變故。南海溺水有驚無險,黎永濟的事故僅導致家境艱難,郭恕的決裂,沒有鬧到人盡皆知、不可收拾的地步,說到底,他還是自由的,順遂的,幸運的。他想嘗嘗煙,就抽了煙;想幹考古,學了考古;想談戀愛時恰好有人追,第一次想追一個人,追到了。然而,他的隨心所欲從來沒有超出過某個界限——那個天然存在的界限,沒有人刻意強調、硬性要求,他一直離這條線很遠,很安全。
就在今晚,他走到了這條線邊緣。
歷中行抬手,含住濾嘴深吸一口。
那一星紅光灼灼地亮了。暗青色的煙霧從指縫間徐徐升起,在他臉孔前交織纏繞。他想先整理好自己,再去安慰姚江,他有好多話想說,也還有問題要問他,思緒很亂很雜。他望著斜前方,神情有些怔忪,落地窗外有個陌生的朦朧世界。歷中行審視自己,也覺陌生。似乎今晚有一個新的他,從層層疊疊的愛與恨裡站起來,做了一個染血的決定。這個自己,他還不太熟悉。
忽地一下,整間客廳被燈光佔滿。
一隻寬大修長的手伸過來拿走那支煙,徑直在茶幾的玻璃臺面上碾滅。
“歷中行,現在知道怕了?”
連名帶姓。歷中行應激似地想起他們的第一次。
他抬眼,姚江站在跟前,臉上頂著一塊青紫的淤痕,唇角傷處鮮紅,卻仍相貌堂堂。待煙霧散去一點,才後知後覺地發現——他在生氣。
姚江竟然會跟他生氣嗎?
他又認認真真看了這人片刻,挪開視線。姚江那雙桃花眼,初識的日子裡隱而不彰,因為不笑的時候缺少弧度,也無親和溫柔的眼尾縠紋,過於端正。早已習慣他含笑的樣子,乍然對上慍怒神色,歷中行沒找出應對的法子。
姚江上來一步,手掌托起他的下頜,迫使他和自己對視,“怕了。拿煙麻痺自己。歷教授,你什麼時候學會的逃避?你的刀我還給你,不是要你去坐牢!”
歷中行從未被人這樣鉗制,推開他,惱道,“操,我本來就會抽煙!”
他生氣的這件事,沒有對錯可分。歷中行沒有示弱的理由。
腦海裡的齒輪被推動,感性的部分退後了,他皺起眉,“姚江……這次我不會道歉,不會哄你。”
歷中行記得,自己冷靜下來掛掉姚淮電話去找他的時候,就已經作出決定。
他身體前傾,伸手從桌面拾回了那根煙,撥開打火機,“啪”一下重新點燃,“我知道你不甘心,八年了還是不甘心。我不能讓你毀了自己,也沒辦法承受你後半輩子的不甘心。天平那邊是你的仇人,你的妹妹,我不能把自己放在另一邊。這件事不能這麼解決,我想得很清楚,我也想讓他付出該付出的代價,以眼還眼,以牙還牙。所以,我不後悔。”
他不看他。他抽煙,抽得很兇,大團的煙霧無聲逸出唇齒,蓋過消毒水的味道。歷中行變得堅硬,變成渾身甲冑的動物,他能為一個人披堅執銳、穿山遁地,卻不知道怎樣讓這個人不生氣。
他的小臂落在膝上,煙灰落地,“還有,我不是為了你……我是為自己。我怕你以後看見我,就想起我叫你還刀,想起我不許你報仇,想起我護了欺負姚淮的人。我受不了這個。就算打著為你好的旗號。我怕今後只能看著你難過,怕心裡長塊肉碰一碰就痛,八年不夠還要十八年。老師說我對人要求太高,說得沒錯,我很自私,很難搞,對感情要求也特別高,受不了被將就、被容忍。而且是你……是你,姚江。我想你看到我就高興,想讓你總是看著我,想要你一直想著我。你生氣……生氣就生氣吧。對,我就是怕,我不能怕嗎?怕我就不能做嗎?我……”
眼前有點模糊,他想理直氣壯地重申一遍不後悔、不道歉,可煙霧含在嘴裡,舌頭一抖,音節錯軌,說出來的是,“……我愛你。”
穿山甲露出了它的尾巴。
打架若是沒藏好尾巴,就會被人一把揪住,掀出柔軟的肚皮來。
姚江咬著他的唇把人按進沙發靠背,居高臨下,將舌頭抵進濕熱的口腔最深處。
歷中行仰著脖頸,掙紮著吐字,“你的……嘴唔……”
血腥味漫開,再說都是廢話,他沒聲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