歷中行卻笑得更實在了:“我想來看你啊。而且我遊得也不錯吧?”他坐在上面,姚江還在水下,沒放過這難得的機會,趁低頭跟人說話,順著高差摸了一下姚江的頭。頭發濕著,幾綹貼在前額,與膚色如涇渭之分,瞳仁也黑,只有剛吻過的唇鮮紅腴潤而不失稜角,看得人口幹舌燥。
不過姚江盯著他,不接著坦白,怕是吃不到的。
“哎,也沒什麼。”對方喜歡游泳,他本來真不打算說。
“就是當年高考完,我在想具體往考古哪個方向走。老師他們那個年代,理論、方法和研究材料都很少,屬於拓荒,所以出全才,我們不一樣,學科細分了。十二年前,你猜我想學什麼?”
姚江想了想,沒有思路,便等他。
“07年南海i號被整體打撈出來,發掘和保護工作全面展開,學界和社會都很受震動——你不記得嗎?”
“中行,一般人只會記得這個事,不會記得是哪一年。”姚江無奈,“當時我又不知道我物件幹考古。”知道的話,他肯定記得。
“好好好,強人所難了,跟二十幾歲的小姚道歉行不行?”歷中行捏他的肩,低頭鼻子對鼻子,唇似有若無地挨過去,輕輕貼一下,再若無其事地坐正。
“我們國家水下考古起步晚,落後西方很多,南海i號最初是87年發現的,但經過二十年的調查和前期工作,才決定整體打撈、異地保護。當年覺得自己正趕上好時候,學了水下考古出來,說不定還能摸到南海i號——我想的確實沒錯,直到19年,南海i號才發掘到船底。
“我想提前學一下,體驗一下,就報了一個水下考古的夏令營……那種親子的。因為涉及到潛水,比較危險。但是因為珉王陵的事,業內對老師風評不好,所以我沒告訴他,自己去了。”
姚江眉心的刻痕霎時深如斧鑿。
“沒事沒事。”歷中行一遍遍撫過,笑著看他的桃花眼——不笑的時候還怪唬人的。
“可能是看我已經成年了,沒有家長同行也讓我進了。到潛水的時候,家長和孩子兩人一組,有教練帶著大家。我做了熱身,但中途感覺海底有一股冷颼颼的水流過去,明顯溫度更低,腿忽然就抽筋了。
“水底特別安靜,太安靜了……小孩兒動作幅度也都很大,別人沒注意我。我馬上去掰那條腿,因為有點緊張,好像順著那股水流漂遠了一點,又撞到了什麼,看著大家越來越遠,但沒法喊。腦子裡想,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人發現我不見了,不會有人立刻找我……我得自己回去。
“然後就強迫自己鎮定下來,穩住不繼續往遠了漂,調整姿勢緩過那陣抽筋,再慢慢遊回去。心裡覺得很漫長,但回去的時候大家都還在,這個專案還沒結束,都沒人發現我剛剛去‘冒險’了。”歷中行灑脫至極,似乎只要腳下穩當,他沒太大陰影,“所以直到現在,除了你,根本沒人知道這個意外。”
很厲害似的。姚江看著他。
人在孤立無援時最強大。
可能是浸過水的緣故,黑漆漆一雙眼睛,雨意瀟瀟,花瓣瞬開瞬謝,唯人影如燭芯,濃睫為屋宇,小心看護,斜雨中恆燃不滅。姚江說:“我會發現。我會來找你。”
唉。
歷中行心裡嘆息,輕輕圈住姚江肩膀,倚住他的頭。沒陰影是真的——因為那短短幾分鐘或十幾分鐘的孤獨感,原本就是他整個人生的底色。黎永濟是他的錨不假,可沒有太多人會下意識把自己想成船。
人們是蘆葦,是屋樑,或是簷下的瓦礫。人們紮在土裡,長在岸上,連成一片,鱗次櫛比。而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隨水而去,漂向不可知的地方,於是盡力把自己建造得堅實龐大,舷固槳利。
原來,未來有一條江屬於他。無論漂到哪裡,都是他的江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