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沒關系,這算好的。小時候,我見識過更誇張的。”歷中行笑笑,“討債的拿紅油漆在我們家門口塗滿威脅的話,連門帶牆一整面,放學回家滿眼都是大紅色,字還往下流紅漿,和鬼片裡拍的一樣。”
小臂上的五指收得更緊。
歷中行還以為他會再來一句“怕不怕”,或者“小可憐”,結果姚江一言不發。沒收到預期效果,他笑了一會兒,也就放下嘴角。
坐上副駕駛之後,他才再次開口:“珉王陵開掘那年我五歲,沒有親眼見過。這事,我也是後來拼拼湊湊,還原了一個大概。不比網友靠譜多少,你姑且聽聽,不用放心上。”
姚江發車,目光如水,不置可否。
“行內的說法:老師是沽名釣譽之徒。當時正值全國性的考古熱退潮,改革開放,人心思變,考古專業招生年年短缺,整個華北近十年沒有重大發現。這當口,老師提出發掘珉王陵地宮,打了報告,得到批準,只不過經費分批撥款。經濟建設處處得開支,這種只出不進的事,想要支援,難。
“聽說,老師口頭立了‘軍令狀’,擔保出成果才要到錢,也因為急於求成,缺乏人手,僱傭了大量民工。冒進,手法粗暴,也沒做好保護。珉王的翼善珠冠在開棺時損壞,織金緞被上的百枚如意金錢幾乎全被哄搶流散,緙絲五章蟒袍及隨葬的三百多件袍料、匹料及絲織物都有不同程度毀壞,大量氧化、黴變,其他瓷器也有被盜和丟失。”
他低下頭,左手拇指輕輕揉搓右手掌心,“我知道,東西毀在自己手上有多……”
沒能說出來的,化成一聲嘆。
“大事故。”他吐出一個詞,像烙下一個章,燙在心房,騰起的縷縷煙氣漫漶為歲月枯黃打卷的頁角,“也就是珉王不出名,加上那時網際網路還沒普及,沒鬧到人盡皆知。但在行內,老師的名聲,毀於一旦。
“比停職更要命的是,經費停了。
“僱民工都是先幹活,後結款。大家認準了老師是負責人,說老師誆騙勞工、欺負農民,找我們討債。”
歷中行撓撓頭,雙手輕握著胸前的安全帶往後靠,輕飄飄一筆帶過,“所以那一年,我們爺倆……挺狼狽。”
窗外晚霞一點點褪去,殘紅如火光,煨著他的側臉。
是個堅毅硬朗的輪廓。
姚江掌著方向盤,指節發白。
“老師任教的工資,還不起那麼多錢,我們是靠今天的衛書記上門買畫才渡過難關。因為這個,我才幫衛昌請你出面。只是,這背後還有個人,我一直不知道是誰。”歷中行語氣仍然平和,神情卻莫測,“珉王陵掘開之後,開發區很快圈地建起外商投資的商圈和公園,而老師那幾年,一直很關註文物在外交方面的訊息。”
他翹起嘴角,眼珠子轉過去,眼尾微彎,落寞裡帶一點暖意,看正開車載他的人:“姚江,剛碰見你,我還以為二十五年前那隻老狐貍重新化形,這回找上我了。”
“記得。你叫我查文勘公司的資質,好威風。”最後三個字,三分聲帶振動,七分唇齒吐息。氣音帶笑,聽不出哪裡威風,反倒輕輕巧巧,狀似應對胡鬧,“就因為我有外資背景?”
歷中行彷彿中蠱,心裡的話滑不留手,未經大腦,跳了出去:“還因為,你好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