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喊:“歷教授。”
歷中行回過頭沖他走來,好似對他的不期而至已經習以為常。
“不是說要商量嗎?為什麼已經開始了?”姚江感覺自己的太陽穴突突地跳,他作息規律,十五個小時的時差在體內如長蛇一般捆縛收緊,壓迫著血液。
歷中行微微皺眉:“你一直沒回訊息。”他跟著姚江往回走,剛開挖的土地並不平整,他們深一腳淺一腳,走到半拆的隔牆邊。
“抱歉,我最近有點忙。”姚江揉了揉眉心,希望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溫和一些,“但是跟我打聲招呼總是可以的吧?”
“姚總,不止你一個人忙,我們也都很忙。前兩天地質學的專家應邀過來,工作完就走了,我作為東道主,也沒空陪他在河梁轉轉。答應了你一年之內給結果,不早點弄明白這一片到底都有些什麼,我怎麼兌現這個話呢?”歷中行雙手揣進上衣口袋,望向正在探方下面一寸寸愚公移山似地清理文化層的隊員們,“這麼多人,你要是一句話讓我們停下來等,我們等不起啊。”
他想,姚江不會明白他給出的是什麼樣的死線。一年,10.25萬平米都夠嗆——現在他們面對的是65萬平米。
“歷教授,你怎麼斷定我一定會讓你們等呢?”姚江說。
歷中行不說話,只是轉回雙目看著他。
潮稠的霧氣裡,一雙透亮的眼睛。
姚江突然意識到,自己會讓他們等的。他需要時間趕來親自確認萬彙的選址下面究竟有哪一類文物,需要時間瞭解這個領域的專業知識、預判社會反響,他代表的萬彙城投資方絕不希望繼續擴大發掘範圍,那意味著地面下發現珍貴文物的可能性變大、考古價值提高,意味著地面上的萬彙無底線的延期、面對輿論更加弱勢。
即使一年之後,歷中行如約給出結論,萬彙換址、工程泡湯的可能性也會大大增加。
地下和地上,他和歷中行,是此消彼長的零和博弈,不是合作,無法共贏。
而那時候,他還在洛杉磯飛北京的航班上,他會讓歷中行再等等。
不能換址。——姚江直接想到了最壞的可能,松開按揉眉心的手,放任自己頭疼:“歷教授,我瞭解過,像這種大面積的聚落遺址,是可以暫時不進行全面揭露發掘的。”
你就不能把萬彙地下的挖完了事,其他的讓它們埋著?又不會長腿跑掉。
歷中行彷彿忽然被觸到了底線,雙手從口袋裡拿出來,正色道:“姚總,你的意思是,把萬彙這塊清理幹淨,給你們建商城、建超市,消費者一股腦兒來了,財源滾滾,先把錢賺夠了,然後我們再找個晴朗的好日子,在私家車、電動車跑來跑去的路上開始挖,在逛街的小情侶、出來度假的一家三口面前開始挖?”
“還是說,就讓這些遺存永遠睡在地下,安安穩穩,長命百歲?”
說到最後,他氣得急了,隨便拈來一個詞,也不管用在早已逝去的人和物身上恰不恰當就往出蹦。
百年事業,不是讓它們沉睡百年。
有能力,有條件,且時機合適,萬事俱備,卻為了幾個銅板放棄那些歷史的寶藏、史書中都無法找到的人類行蹤。
歷中行不止覺得自己被侮辱,甚至感到考古學都為之蒙羞。
他注視著姚江,目光淬亮,像那柄掩埋兩千五百年,一朝出土仍可吹毛斷發的越王勾踐劍,隨和的面紗撕碎後,詞鋒滔滔,銳利無匹。
姚江體內的蛇好似終於將獵物勒死,在極致的窒息壓迫後陡然放鬆,他心頭一空,胃向下墜去,隱痛。張口想要說些什麼,但歷中行轉身就走。
於是他默然旋踵,換了個方向,慢慢朝遠處剛和歷中行交談過的老伯走過去。